在医院门诊大楼通往收费窗口的通道里,父亲只顾看着楼梯间“小心碰头”的警示标语,却冷不防从错层的踏步上踏空,一个趔趄差点摔倒。
父亲老了,腰弯得像镰刀,走路也不像前几年那样步步生风。
从记事的时候起,父亲宽阔结实的脊背就是我的摇篮。父亲时常带着我去看电影,去的时候我假装很累,多跑一步都会断了腿,父亲只好俯下身让我爬到后背上,我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得意洋洋。父亲走路很快,我在父亲的后背上摆来摆去。看电影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已经睡着了,醒来的时候嘴里流着哈喇子仍然伏在父亲温暖的背上。
那时天上的星星很亮很闪,月亮一路跟着父女俩,没有丢失过。父亲的后背坚实而硬朗,让我的梦很甜很香。
初中毕业那年,因为父亲的一句“考不上高中就放羊去”的玩笑话,我和父亲几天不说话。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喜欢的书憎恨着眼前的世界。偶然透过窗帘一角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,脚步“腾腾”作响,身上的白衬衣早已被汗水渗透却浑然不知。后来还是妈妈告诉我,父亲早已托了乡邻去打听我上高中的消息,他也在焦急等待结果,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。那一刻,我眼里浮现出父亲脊背上被汗水浸透了的皱皱巴巴的白衬衣,如果拧一把,该会滴下多少汗水……
父亲在正当上学的时候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,没有识下几个字就退学了,导致父亲从此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扎根农村。但父亲在随后的日子里,依靠自己的聪慧和勤劳学会了许多技术。他学会了砖瓦匠,给村里人修房砌墙打地坪。他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学会了木工活,打个板凳,修个桌子,自制个农具样样不挡手。他又跟着亲戚学会了炒菜拼凉盘,村里婚丧嫁娶都请他去做席,熬得双眼通红能挣个三十五十的,还在乡政府伺候那些官老爷七八年。
骨子里的好强和生活的磨砺让父亲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一个威武不屈的真正的爷们。
父亲虽然大字不识,只懂得卖力气干活,但他的多才多艺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,更使得他劳力劳心不得空闲。依靠父亲的勤苦,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殷实,而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,苍老得很快。
那年正值农忙,父亲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,腿部的静脉曲张必须进行手术治疗。手术前夕,一向坚强的父亲卷缩在病床上长吁短叹,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。尽管我们找了最权威的大夫,手术也进行得非常成功,但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,脆弱了许多。亲朋好友前来探视,他会故作轻松满脸欢笑而背过脸去却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父亲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习惯了当一名强者,不服输,不服老,而在突如其来的病痛面前却显得无奈而悲情。那挺直的脊梁居然微微驼了些,走路也不似从前那般豪迈。
那次手术成为父亲人生历程的一个分水岭。从那时起,父亲的腰板也不比原先那般硬实了。走路常常有点颠。尽管父亲努力想走得直正些。
岁月如白驹过隙,永不回头,也让该来的一定会来。
妈妈的突然离世,无疑给父亲一个措手不及的沉重打击。他稀疏的头发灰白了许多,双眼常常布满血丝,腰背又弯了几度。他逢人就讲妈妈如何突发疾病,如何病入膏肓无法医治,如何失去光明失去听力失去呼吸。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讲述伴着悔恨,懊恼,惋惜和孤独,让所有的倾听者扼腕叹息,泪眼迷离。父亲的心从此也多了一层惆怅,沉沉的,阴阴的。
父亲坚持守在老屋,守着妈妈的遗像。他从前院奔到后屋,从枣树下提一只小凳,从羊圈里撒一把草料,从灶台前烧一锅开水,在空荡荡的炕头拉开一床被褥,始终都是默默无语,一声不吭。朝夕陪伴他的老伴走了,他的内心该是怎样的凄惶?
在我眼中山一般的父亲啊!
父亲跛着脚坚持不让人搀扶,跟在后面的我们感受到他一如既往的倔强,也便不再坚持。也许任谁都无法体恤父亲此时心里的孤苦。
父亲努力向前走去,腰背的痛让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变形,而他高大的背影却深深映刻在我的眼帘,像落雪的山峰渐渐改变了海拔……
我的慈祥敦厚可敬的父亲呐!